赛事速递散文入围待微投作品三
燃烧的向日葵
向日葵是一种难以被约束的植物。
大地之上,它们被太阳点燃,烧成一望无际金色的火海,气势雄壮、势不可挡,从四面八方涌向村庄。它们野心十足,一心想越过村庄南面的小河和四周的土墙,直接扑进村庄的内部,烧上各家的院落、屋顶,再闯进门去,点燃灶台和土炕。
我十岁,或是十一岁之前,村庄周围的土地里生长的还都是玉米和高粱,直到马老七风尘仆仆地穿过无数个村庄,穿过无数个白天和黑夜,从外乡回来为止。
马老七,一个村庄里的传奇人物。他在十八岁的时候,背着半袋玉米种子,一个人偷偷地离开了村庄,从此杳无音信。时间像刮过村庄的风,带来的尘土渐渐地将它的名字埋在了岁月的深处,就在村庄人都已经将他忘记的时候,他却在一个早晨突兀地出现在了村庄里。他已经三十八岁了,在他失踪的二十年里,在异乡的土地上,他把二十年的力气和汗水挥霍一空,却依旧赤手空拳,只是将半袋玉米种子换成了向日葵的种子。
春天,马老七在人们怀疑的目光下把半袋向日葵种子种在了他的土地上。人们眼睁睁地瞅着向日葵拱出土来,又渐渐地长高,抽出叶子,开出花来。那年秋天,他获得了丰收,卖葵花籽的钱沉甸甸地捧在他的手里,让整个村庄为之艳羡。
第二年春天,村庄周围的土地都种上了向日葵。从那时起,这个远来的植物,就把根须深深地扎在了这块土地里,已经和土地结成了一体,再也无法拔出来了。
五月,一株株向日葵纷纷破土而出,只几天时间就彻底染绿了广阔的田野。它们蓬勃地生长,带着一丝倔强和执着,也带着一丝野蛮和疯狂。站在向日葵地里,我能听见它们急促的呼吸,也能听见它们沉重的心跳,却难以听到它们的半句话语。它们静默着,把针尖大的力量都用来生长。从发芽到枯萎,向日葵只能将自己的生命坚持半年的时间,时间太短,没有一秒钟可供它们挥霍。它们必须在这短暂的时光里用尽全身的力气去生长,长出尘埃,开出绚烂的花,然后再枯萎凋落,重回到尘埃之下。就像村庄里我的父辈们,默默无闻地将一生都交付给了土地,竭尽全力,忘记了自己。
盛夏,太阳像一轮烧红的磁石,带着无尽的诱惑,从村庄上空轰隆隆地滚过。一束束金*的阳光,如万箭齐发,射向广袤的大地。向日葵终于等到了这一时刻,它们深藏在身体中的激情瞬间被引燃,一轮轮花盘刹那间一起开放,整片大地转眼间就金*一片。
这是生命中最震撼的一场仪式,成千上万株向日葵一起昂起了头颅,面向金光万丈的太阳。对光明的向往,让向日葵在亿万年的进化中渐渐地长成了太阳的模样。每一轮金*的花盘都是一轮微型的太阳,周围的花瓣就是喷涌的火焰。这一刻,每一株向日葵都化身为一把从大地中升起的火炬,熊熊燃烧,照亮了寂寞的天地、孤独的村庄。它们并肩而立,整齐地排列在大地上,如同一列列等待检阅的金甲战士,威风凌凌,气宇轩昂。
我刚迈上小桥,就被一片金光迎面击中,险些被重新掀回村庄。这一片金色的火焰,肆无忌惮地燃烧,把整个夏季变得灿烂无比。
站在向日葵中间,我的躯体从外到里逐渐变成了金色。我静默着,和身边的向日葵保持着相同的姿势。我感觉身体中的血液开始沸腾起来,有一种金色的液体在我的血管里流奔涌不息。我的头颅慢慢地燃烧起来,变成了一轮金*的花盘。这一刻,我闻到了阳光的味道,触摸到了向日葵的思想。
恍惚间,一株株向日葵忽然就变成了一个个负手而立的村庄人,他们满面尘灰,双手粗糙,沉默不语。这里有我的父兄,有我现在的乡亲,但更多人却生活在遥远的过去,我虽然不曾和他们谋面,但此刻我却能脱口叫出他们的名字,并且能够清晰地看见他们曾经的生活。
赵金奎,这个村庄最早的定居者。一百多年前,他用肩膀挑着一对儿女,披星戴月、风餐露宿,硬是凭着一双脚板从南方一个饿殍遍野的村庄,一步一步地走到了这里。他是个铁打的汉子,心里揣着美好的梦想,他经过了无数个村庄,却没有停下脚步。他发誓要寻找一片最肥沃的土地,好从此扎根生长。 ,在他精疲力尽,再也迈不动一步的时候,他停了下来,开始了建房、打井、开荒、种田,这里就是我现在的村庄。
刘旺才,一个一生都在开垦土地的拓荒者。他十二岁的时候就开始跟随着父亲开荒种地。他的手指痉挛着,不得不始终握着锨镐,他的脊背弯曲着,不得不一直面朝着土地。他像一个上满了发条的老座钟,一刻都停不下来,直到六十四岁时的一个中午,才停止摆动。村庄人都知道,南山坡下面的二十多垧土地都是他一掀一镐地刨出来的。这块土地浸满了他的血汗,十分肥沃。他的坟墓就在这块土地上面的山坡上。我相信,每当正午,他都会从坟茔中爬出来,用一双浑浊的眼睛,满含深情地注视着这片土地。
王老倔,曾经是村庄里最出色的庄稼把式。他早年丧妻,却一直没有再娶。他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了土地上。他种的庄稼总是高过别人家一头;他收获的粮食也总是多过别人家几车。那年春季大旱,一个月滴雨未下,别人都已经绝望的时候,他却依旧执着地赶着马车去几十里外拉水抗旱。一天,在拉水回来的途中,马车忽然翻进了沟里,装满水的铁罐硬生生地砸在了他的身上。他出殡的那天晚上,天空上忽然就飘来了一大片乌云,转眼间就下起了大雨,电闪雷鸣,一夜未停。村庄人都说是他感动了老天。
一株株向日葵昂首而立,用全部生命开着这世界上最灿烂的花朵。它们用整个夏季的阳光淬炼着自己的梦想,直至梦想结出诚实的籽粒,才慢慢地熄灭了火焰,低下头来,重新面对尘土。
向日葵盛开的时候,一缕缕花香乘着风儿飘向了远方,那是向日葵独有的金色语言,任谁都无法将之唤回。它们要去向整个世界宣告,在遥远的一个村庄,一直盛开着不屈不挠的金色花朵,就如同太阳,辉煌灿烂,永不熄灭;就如同村庄里的人,孤注一掷,无怨无悔。
12打碗花
一、
立夏后,心情总是有些郁闷,并常常伴有一种悲情时不时地就从心底里冒出。那还是桃花开的时候,父亲小病了一场,我也就在老家小住一段时间。晚上我守着日渐苍老的父亲,感受着时光的寂寥与无奈,白天我闲逛于童年时代的胡同,感受着刻骨铭心的惆怅与失落。以至于回到家后好长一段时间,我都无法摆脱那种难言的心境。妻子就说:你这是更年期综合症。更年期吗?我不相信。但也只有这样任其一天天地忧伤着,烦躁着。
这天傍晚妻弟突然来电,说婶子去世了,是喝农药死的。
妻子忙问:“这好端端的,咋就喝农药死了?”
妻弟说:“前些日子婶子病了一场,到医院检查说是肠胃炎。可是婶子就是不信,总怀疑自己得的是癌症。一辈子小心眼的人,一时想不开就……”
我心中蓦然一惊,眼前立时浮现出一个小巧整洁的女人,走路极快,说话连绵,虽然拖泥带水却总是一副亲热的样子。
妻子又急急问:“那叔今后咋办哪?”
电话那头沉默了,我们一家人也沉默了。
妻子放下电话,久久缓不过神来,嘴里一边唉声叹气,一边喃喃着:“你说你傻不傻,你咋就想不开来……”
我说:“不是婶子想不开,是婶子太善良了,她一定是怕拖累了孩子们,才一走了之的。”
这一晚,妻子一夜没合眼。
二、
第二天一大早,我便和妻子匆匆赶往老家。一路上妻子不时地唉声叹气,又给我讲了些她婶子的故事。
妻子说她小时常在婶子家玩,到了晚上就和彩霞姐住在一块。婶子会唱很多民谣儿,夏天在院子里就着满天星斗给她们唱,冬天就坐在炕头上,一边纺花一边给她们唱:
小白菜呀,地里*;
三岁小孩没了娘.
跟着爹爹还好过
就怕爹爹娶后娘
娶了后娘三年半
生下个弟弟比我强.
弟弟吃面,我喝汤;
端起碗来泪汪汪
亲娘想我,谁知道
我想亲娘在梦中
亲娘呀——
每每唱到“小白菜”这首民谣时,婶子就会停下手里活,泪流满面,哽咽有声。
妻婶,张氏,五岁上失母,是跟着后娘长大的。父亲是个锔锅匠,常年挑个着个担子,游走于他乡,只有到年终才回家一次,因此妻婶也未曾从至亲的父亲那里得到过父爱。妻婶下面还有三个异母弟妹,因此家里的活计大都落在她的身上。从七、八岁上她便开始担水、割草、做饭,饭做好后还要先照顾弟妹吃,轮到她吃时,饭也就所剩无几,有时就只能喝碗刷锅水充饥。挨打受骂是常事,心里委屈了也只能含着眼泪往肚里咽。实在想哭的时候都是一个人偷偷跑到娘的坟上,凄历痛哭,回到家后也不敢说出眼红的原因。因此她自幼便知粮食重要,更知一个女人在家庭中的地位。直到后来嫁给妻叔,她也总是先将 碗饭端给妻叔,然后才是孩子们和她的。平时她就常对两个闺女讲:“吃饭也要讲规距,干粮要先尽着男人吃,男人是劳力,家里顶梁柱。你姥姥在世时就是这样说的。”
婶子是个实在人,也是个小气人,特别是对待闺女们,总嫌闺女们吃得多,彩霞姐吃不饱就常偷着吃。一次我和彩霞姐急着上工,彩霞姐从北屋拿出一个热窝头,匆匆用手绢包了放进草帽里就戴在头上。谁料想一出门就被在门口聊天的邻居们发现了,“彩霞,你头上咋冒烟哩?”我俩一听就跑,婶子也发现了,就在后头追,一边追还一边骂。从此,我俩就在生产队里落下个“顶窝子”的名号。
还有一年中秋节,叔从地里收工回来,看见婶子只包了一碗饺子,孩子们都眼巴巴地坐门槛上看,叔就发了火,“你让我能吃得下去吗?平时你把的严,过节了也不让孩子们改善改善,你的心太狠了,比蛇还*。”说着叔就把一碗饺子分成四份,给孩子们吃了。婶子觉的委屈,眼泪就扑刷刷地掉了下来,“我狠,我*,你跟孩子在家过吧。”说罢摔门而出。
八月十五的那天晚上,妻叔一家和街坊邻居满村里找起婶子,直到傍明时分才在村边的麦场上找到泪水涟涟的妻婶。
“这几年生活好了,叔又得了半身不遂,走路也只能在院子里柱个拐棍行动,见人就笑,笑的鼻涕一把眼泪一把,要不是婶子的照顾,早就到地里看麦根去了。唉,婶子的命太苦了,没好过过一天,这几年还在家里捡破烂,拾柴火做饭,到老来又落了个这样的死法……”
妻子说着眼圈儿就红了,一行热泪涌出眼眶。我也陷入久久的沉思之中。
三、
妻婶家在村北后桥上,是七十年代我们这里 典型的石头、土坯砖混房。院子不大,显得有些杂乱,墙角处还堆放着许多酒瓶和废纸箱,显然那是妻婶生前捡来的,东面进门处低矮的厨房里灶火黝黑,几把秸秆、树枝类的柴火依然摆在地上,屋内透着一股呛人的烟熏味儿。这是妻婶生前终日伴守的地方,如今人去物在,竟是如此地刺痛着我的目光。这里有过太多生活的希望,也有过太多的生活悲伤。
此时妻婶安详地躺在屋门正中的门板上,一盏麻油灯碗摆在尸床前,灯苗弱如游丝,飘忽不定。院子里的人们你来我往地忙碌着,请来的响器班在院子里摆开阵势,锣鼓铿锵有力,唢呐声高亢嘹亮。大门外的空地上歌舞团更是热闹非凡,花花绿绿的舞者尽展风骚,高分贝的音箱震耳欲聋。这是太行山里人的规矩,死了人都要请响器班、歌舞团的,一是为死者做 一次体面的送行,二是给死者家人风风光光地壮壮门面。看着眼前的一切,我很惊奇人们的麻木,在这表面喧嚣热闹的背后,没有一个人为妻婶的非正常死亡感到惊悸,更没有一个子女为妻婶的死亡而惋惜、自责。一切似乎都在情理之中,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忙着。
我听不懂戏文,也无心于那种争艳斗舞的表演,我默默地走出妻婶家的小院,脚步在不知不觉间来到妻婶房后。这里是一片荒坡,各种荆蓬杂草在这里长出一片疯狂。蓦然间我眼前一亮,两朵艳丽的打碗花开在一片荆蓬上,粉嘟嘟的花碗颤畏畏地在风中摇曳,我油然想起了儿时姥姥给我讲过的打碗花故事。从前有家财主过大寿,一个年仅八、九岁的小丫鬟端着碗长寿面去给财主送,一不小心将碗失落在地。狠心的财主大怒,认为这是不祥的预兆,即命家丁们将小丫鬟绑了,活埋在了路边的地里。第二天在小丫鬟屈死的地方,赫然长出一片粉嫩艳丽的花朵来,人们为纪念小丫鬟就起名叫打碗花。
小丫鬟死了,打碗花开了,开的那样艳丽,开的那样楚楚动人。此时我想到妻婶的一生,想到“小白菜”的民谣,想到打碗花的传说,三个遥不相及的故事就这样一下子定格在了我的脑海里。可怜的小丫鬟在屈死后给人们留下艳丽之美,可怜的妻婶为不拖累孩子们而选择极端死亡。打碗花美,妻婶更美,没娘的孩子可怜,妻婶更可怜。我们没有权利责备妻婶的小心眼,更没有权利责备妻婶的想不开,其实最想不开的是我们活着的人。
四、
妻婶风风光光地走了,就安葬在北面的山坡上。那里清净如幽,远没有尘世的喧嚣,也没有人生的苦短。周边荆蓬荒草丛拥,也有几株艳丽的打碗花摇曳作陪。有风乍起,掠过山坡,满坡荒草铺涌起伏,沙沙声中低吟着一首古老的民谣:
小白菜,地里*
三岁小孩没了娘……
13柳暗花明又一村
人生亦如天地自然,是有季节之分的,不同的是不能往复。概而论之,从出生至二十岁,或可延长些,可视为人生之春天;从二十多岁起经而立,至不惑,渐至知天命,可视为人生的夏天,这段时间是人生命的盛年,大有作为的时期,如三春杨柳、九夏芙蓉,是那样的葱郁,那样的火热,那样的靓丽,丰富而多彩。
然而,风云难测,夏天也有六月飞雪、狂风冰雹,雨打花残之事并不鲜见。
造化弄人,荷锄子的人生夏天就是在一个分不清黑白、辨不明是非的年代中度过的,那时的人们都好象置身于一个硕大无比的米汤锅中,被如同齐天大圣的金箍棒一样的长棍,象熬粥一般一圈一圈地搅和,搅过来,中间一个大旋涡,再反转搅过去,中间又是一个大旋涡,谁不被搅得晕头转向,稀里糊涂的?只怕“难得糊涂”的郑板桥置身其中,也保不定会被搅得一塌糊涂了的!
在经历了一会儿是黑帮,争取转为红帮;一会儿是造反派,眨眼成了保皇派;一会儿是贫下中农,刹那间又成了漏划地主等纠缠后,到了一九七七年夏末秋初。此时,紫禁城里的那个什么XX帮已被粉粹近一年了,而这大山间的村寨里却正如火如荼地进行着 一场关乎于走什么道路的运动,工作队浩浩荡荡开进了村。
这次给村荷锄子量身定作了新的“桂冠”:“头上长角、身上长刺”的“异己分子”,“XX帮的残渣余孽”。大喇叭里高喊着:经济上罚款兑现,名声上搞跨搞臭!头上的“角”要扳掉!身上的“刺”要抹掉!屁股后头的尾巴要割掉!
你道什么是“头上长角、身上长刺、屁股上长尾巴?”“头上长角”是一贯与顶头作对,反对某某就是反对某某某;“身上长刺”是别人碰不得、惹不起;“屁股上长尾巴”就是热衷于追随西方人走的那条路,说白了就是千方百计弄点儿钱。
什么“摸底考察”?那只是做做样子,荷锄子是早就被带着框框内定好了的反面典型,大会批、小会斗,扳角拔刺,斗倒斗臭, 割尾巴。没见过那阵势的还真有点吓人,站在前台低着头,听任别人乱扣帽子,不准还言说“不”,软禁在“讲清问题学习班”里不能回家,失去人身自由。不过经仗多了,也就那么回事,倒就倒,臭就臭,把脸不要了还不行!
“割尾巴”那就有点可怕了,尾巴姓资,怎么割法?大集体生产是统一行动,凡是暗中通过别的门道,如打早趁晚采山货、作手艺、卖药材等手段挣了钱的,都必须把钱交出来兑现,额外还要罚款,挣一元钱,交一元,另罚一至五倍,你说谁抵得住?有位原先是富户的姑娘卖丹皮得九块钱,给她的老妈缝了件新棉袄,也被逼交出来兑了现。批斗、扳角、拔刺都是嘴上功夫,不痒也不痛,丢点面子而已,兑现罚款可是真格儿拿钱。那年月谁有钱?一个强劳力一天十几个工分,每个分值0.03元,按出勤天计算,分,总分值元,扣去粮款,已所剩无几,偷偷用别的办法搞点钱是为了吃盐点灯。你说这兑现罚款不是要命吗?这一招没人不怕!
当工作找荷锄子要兑现,并交罚款时,荷锄子说:“钱都买了油盐,孩子和老人要穿衣。”
工作说:“拿心爱的东西抵兑。”
荷锄子说:“收音机、缝纫机可以么?”
工作说:“那不行!要最心爱的!”
你道什么意思?他们以为荷锄家里 有金条银元哩!其实没有,荷锄一贫农而已。上面说的一转一响,是全家人参加集体劳动多年的积累买的,已属当时最珍贵的物品了。
荷锄子被逼上了梁山,忍无可忍了,啪的一拍桌子站起身来:指着工作的鼻子说:“除此而外,最心爱的就是老婆和两个儿子,你们敢要么?”
工作瞠目结舌,悻悻落荒而去!
终于他被关进“讲清问题学习班”,限制人身自由长达月余,大会亮相批判、小会检讨过关,直到腊月廿九“过关”释放,裹着一身冰雪回家时,已是除夕之夜了。
郁闷难消,擎着油灯、拿起粉笔,忿忿地在木板大门上写上两行白字,作为春联:
年年除夕,阴云密布忧来夕,又除夕,今夕是何夕?
岁岁迎春,寒风凛冽不似春,重迎春,新春属谁春?
这人世间的事真也难料,十年、几十年不变的事在一天之内,一夜之间,就来一个天翻地覆的大逆转,大大出乎人们的意料之外。年的春天,十一届三中全会象寒夜里的惊雷一样震撼了全中国乃至全世界,改革开放了!长期以来纠缠不清的这阶级、那路线的斗争终止,“另类”的帽子取消,冤、假、错案彻底平反,这一切来得是那么突然,身受的人吃惊,使人身受的人也吃惊。
“贫穷不是社会主义”,“允许一部分人先富起来”,“一切向前(钱)看”!麻木的人们被这些口号唤醒了,精神面貌焕然一新,看到了希望,迎来了曙光。结束了从年以来长达二十年、年年青*不接、掺以野菜草根度日的缺粮状况,家家开始有余粮、卖余粮;户户宰肥猪、卖肥猪,新瓦房取代了茅草房,彻底解决了温饱问题,相比于大集体、大锅饭的年月,有了天壤之别。
荷锄子有一手精湛的手艺。有句俗话说“天旱三年,饿不死手艺人”,然而没有*策的允许,同样挨饿。前段年月曾把手艺人称之为“小生产者”、“麻雀子”,捏在手里紧了会死,稍微放松又飞了,最不好管理,宁可“紧点捏死,绝不能放飞”,真有点“宁可错杀一千,绝不放过一个”的味道。开放了的*策,使他有了用武之地,加上全家人凭着勤劳、齐心合力,几年之间,成为大山深处远近闻名的“专业户”。诚信、热情、正直的风度使他在山民中的声望日高,在年成立少数民族自治县的时候,山民们一致推选他为 届县人大代表。
赋有戏剧性的一幕是选举大会的主会场,就是七年前批斗他的那个地方,还是当年“另类”们从河坝里扛来的圆光石垒起的那个台。不同的是主席台上白底黑字的“批斗大会”横幅,换成了鲜红的“县、乡两级人民代表选举大会”,墙上的标语再不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而是“人民代表人民选,选好代表为人民”。
山民们成群结队涌入会场,热情地和荷锄子打招呼,有的人还在他耳边小声说“我们选你”。荷锄子看今天的人们,再也不是七年前那种懒洋洋、灰头土脸、衣衫褴褛的摸样,无论男女青壮,个个都是劲鼓鼓、红光满面的;穿土棉布的人少了,补丁没有了,身着色泽鲜艳的的良、涤纶、的卡的人多了;穿草鞋的少了,球鞋、凉鞋多了,有的年轻人已蹬上皮鞋;人人脸上都洋溢着欢度节日一样的喜气。
从挨斗、挨批、挨整的异己典型,百八十度转弯,成为人民代表,去出席隆重的少数民族自治县的 届人代会,实在有受宠若惊之感,就好象长期穿破棉絮的乞丐突然之间换上新棉袄,热乎得浑身不自在。
人民群众把荷锄子推上一个崭新的舞台,成为这座山上群众与*府之间的桥梁,连任四届,长达十四年之久,真个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哩!
荷锄子的人生赶上了夏天的末班车,生命的花朵虽不及莲荷的清香、石榴的火红、向日葵的金*,毕竟狗尾巴花也是花哦,不要去与那些名花相比,自个儿在风中得意的摇晃一阵子吧!
14梁师傅的雕木人生
一 六月。天水城。蔷薇花开满了枝头。 穿过南山脚下窄小的巷子,迈步走进梁师傅的木雕作坊,我见到的是世间的另一景。这是一间很大的木雕作坊,有三四个人忙碌其中,或雕刻,或打磨,或在认真构图。这样的手工作坊以前我拜访过很多,如玉石、湘绣、剪纸,等等。每一处作坊都有着其独特的神韵与内质。梁师傅的木雕作坊也是一样的,有着它非同一般的俊秀和雅致。透过落满木屑的窗玻璃看出去,我注意到淡蓝色的天空上漂浮着几朵白色的云。而云似乎也感受到了木雕师傅们的忙碌,它在匆匆地赶去远方。 梁师傅穿着一件半旧的碎花衬衫,一脸微笑地站起身来。在他的身后,作坊的角落里摆放着几件木制的半成品,有的已经接近完工,有的尚需好好打磨。每一块木头都有着自己的姿态,或坐,或立,或于酣眠中半卧。木色各一,白色、浅*、褐色,甚至还有黑紫色。梁师傅的左手边是用于雕刻木质品的工作台,长条型,仿佛画家们作画的台案。工作台上有各种工具,敲锤、木锉、斧子、锯子……还有许多我叫不出名字的刀具。一副圈椅安静地立在工作台前。圈椅的背部雕刻了一只盘踞的龙。龙须长且弯曲,龙目一睁一闭,龙身上的鳞片被描绘得栩栩如生。 梁师傅,人长得清瘦,面色微黑,60岁上下的年纪。据说,六十年代初,尚未满10岁的梁师傅就开始了木匠生涯。那时的他聪慧灵性,经常用一些边角料制作门窗家具之类,而且样样做得玲珑完美。上中学时,一位美术老师发现了他的艺术天赋,安排他到学校美术组学习绘画和雕塑。年,高中毕业的梁师傅做了天水某工厂的工人,专门从事木模具的生产。自此,木雕这门技艺便伴随他直到今天。 六月,花开得娇艳,粉色的白色的蔷薇挂满了作坊围墙的每一处。碧绿的叶子悠然地晃着,仿佛于风中祝福花们蝶样的生长。 木雕,是天水古老的一门雕刻技艺,长于浮雕、圆雕、透空雕等技法。它源于远古的新石器时代,成熟于秦汉时期,至明清时已然达到了辉煌。今天,在天水仿古一条街、伏羲庙和诸多古老建筑的门楣上木窗上,依然可以看到“雕刻”的精彩。这些木雕制品,皆具有造型凝练、刀法娴熟、线条流畅的工艺特点,赏之让人如嗅花香。而这些也正是让梁师傅心动的地方。在做木雕工作的48年里,梁师傅摸过二十多万方的木头,做好做坏过数不清的木雕作品。很多时候,他枕着木头入眠,看着星星起床,在寂静的夜里对着整块的木头疙瘩发呆。没人了解他的辛苦,更少有人知晓他的不容易。对木雕的痴迷,如蔷薇眷爱着太阳一样在他的肢体中流淌。 年,在经过7年的酝酿、演算和多种准备之后,梁师傅决定开始一项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木品雕刻工作。期间,他将采用“整板分解,多层剔雕”的木雕工艺,全方位立体展示天水伏羲文化的八卦理念。天,殚精竭虑。天,如云初开。 梁师傅为他的作品命名为:天地开宝照,日月风水明。 二 八卦,中国最古老文化的哲学概念之一,属阴阳学。最初,由太昊伏羲氏画出,是中国最早的文字符号,代表易学,后渗透到东亚文化的各个领域。年前,伏羲氏在天水卦台山始画八卦,一画开天。他用“-”代表阳,用“--”代表阴,按照大自然阴阳变化的规律组成八种不同的形式,并以此来推演天地万物之间的互相关系。八卦中,每一个卦象都代表着相应的事物,比如:乾代表天,坤代表地,巽代表风,震代表雷,坎代表水,离代表火,艮代表山,兑代表泽。而八卦演变之后又幻化出了六十四卦,用以代表自然、天象、人文、地理、方位,等等。梁师傅的木雕作品《天地开宝照,日月风水明》,正是在这种理念基础上的再创作。 作坊门外,一片清幽的水泥地面上,梁师傅向我们展示了《天地开宝照,日月风水明》这件惊世作品。作品由一块整板原木雕刻而成,如同书本一样可以打开、合拢。每一片木板之间都有着天衣无缝的设计,集阴阳,日月,天、地、人为一体。作品采用伏羲八卦“无极生太极,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的哲学理念,以整块木板代表太极,以分解而出的两块木板生成两仪,以再分开的四块木板代表四象,再将八分后的木板谓之为八卦,分别象征了天、地、雷、风、水、火、山、泽八种自然物象。而运行于两极之间的圆形木块则是万物中心的代表。 在这一件木雕作品上,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立夏”“秋分”等字样,也可以看到嵌于木板之中的十二生肖动物图案。将镶于各木板中间的圆形模块转动,我们还可以感受到天干、地支、五行在自然界之中的运行,了解到一年里二十四节气的变化。而表示阴阳交织的“爻”符,则形象生动地转动在这件立体八卦之间,向我们展示出天地、日月、万物之间交汇呼应的玄妙。 梁师傅的这件木雕作品重64斤,与64卦象的数字暗合。木雕总长度为.5厘米,是地球与太阳之间距离的亿分之一;木雕主轴高38.5厘米,是地球与月亮之间距离的亿分之一;木雕外围边高厘米,寓意一年有天;各卦象图尺寸为3寸6分,寓意着农历纪年的天。作品中,二十四节气与十二生肖雕刻的尺寸皆为3寸,寓意天、地、人。 将整个作品拆卸开来一共有块,将整个作品扣合便是一块整板,可装箱、搬运,安放到世界的每一个地方。这件木雕作品开合有序,浑然天成,既无多余的成份,也无无用的部件。每一片木块都仿佛宇宙中的一份子,妥善而独立地存在于天地之间,与他方交汇,融合阴阳。 三 “木雕,是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梁师傅如是说。 正午时分,阳光映照在蔷薇花上,香洒满了四周。在观赏完梁老师的《天地开宝照,日月风水明》之后,我又与他有了坐下来攀谈的机会。汗水浸透了我们的衣衫,与花的香气混杂在一处,成就了一种奇特的美。“每完成一件作品都需要花费不少精力吧?”我听到自己的声音从口中说出,也看到梁师傅微笑的样子。他没有作答,蔷薇花的影子荡在他的身上,绚丽如夏日的朝阳。 天水,古称成纪,是中华文明古老的发祥地之一。在这里,雕漆、彩绘、石雕是凝结也是辉煌。麦积山,史创于十六国后秦,止于清王朝,是佛教的代表,也是中国“四大石窟”之一;大地湾,有着年的彩绘历史,从其地下发掘出来大型圆底龟纹彩陶盆,花纹流畅,形象逼真,为同类器物之冠。而天水生人的伏羲,又称“人之始祖”,他创立的八卦理念几乎影响了整个世界。天水木雕只是这众多文化中的沧海一粟,微小、纤弱,有着不同寻常的本土特色与普通事物存在中的挣扎。梁师傅是促进天水木雕文明发展的一份子,也是一位辛苦的跋涉者。 这位土生土长的天水人,至年末还租住在出租屋里,没有特别的资产,更没有任何富有的物质做依靠,他所拥有的只是对木雕这门手艺如痴如醉的感觉。在历经四十多年的风风雨雨之后,他也终于将木雕事业做到了辉煌。而每有机会与家人、好友出游时,在他人的木雕作品前痴痴凝望、揣摩,也早已成为他的习惯。爱好,竟如花香浸透了他的精神纹理…… 年,梁师傅创立了自己的木雕工艺创作坊。年起,梁师傅先后参与修复、雕琢了天水市城隍庙牌坊《八仙庆寿图》、伏羲庙正殿背窗《双龙太极图》、文庙大成殿《孔子雕像》、李广墓文匾等设计制作。至年间,他先后获得甘肃省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厅首届颁发的木雕艺术师副高级职称、甘肃工业职业技术学院艺术设计系客座教授、“甘肃省工艺美术大师”等称号。年,由梁师傅设计制作的木雕“团龙”“团凤”盘成为天水具有代表性的旅游工艺品之一。 花香中,我看到梁师傅又忙碌起来,凿、刻、修、磨,样样做得精细。在他的身上我仿佛重读了泰戈尔的诗歌。诗人说:我听见回声,来自山谷和心间/以寂寞的镰刀收割空旷的灵*/不断地重复决绝,又重复幸福……我相信自己/生来如同璀璨的夏日之花/不凋不败,妖冶如火……是的,梁师傅的雕木人生又何尝不是夏花,妖娆、明媚,芬芳了整个时空。 六月,是蔷薇盛开的季节,也将是梁老师收获的季节。我只有默默地祝福!
15几棵老榆树
一、 老家的上山有几棵老榆树,是祖辈人栽种的,到现在大约有近百年的历史了。 老家在西部的山区。那里山高川窄,大都是荒山秃岭,土地贫瘠。村子的后面就是一座大山,绵延、巍峨。那几棵老榆树,就长在这山上面。 站在山下看过去,山势缓慢地向上、向远方延伸。山的半腰处,突然陡峭起来,怪石林立,处处断崖。在一个断崖上面,有一处狭小的平地,总共不过巴掌大。那几棵榆树,就在那上面,生长着。 已经盛夏了,雨水很少,野草也不茂盛。顺着山坡看过去,起起伏伏的山坡,大部分裸露着。枯*的泥土,坚硬的岩石,沟沟坎坎,都在烈日底下,发出一种炫目的光来。没有树木,野草也无法覆盖大山的肌肤,山的骨骼就很清楚地袒露在人们的眼前,显得峻峭嶙峋,也很贫瘠的样子。 这座普普通通的山,在十里八村,却是很有些名声的。 塞外的大山,特别是我们这里西部的大山,大都是这个样子。石头多、土壤少,干旱、贫瘠,野草长不高,树木就更少。即便是盛夏时节,放眼过去,也是瘦骨嶙峋,衣衫褴褛,神凄骨寒,让人不忍目睹。山上 高大的植物,就是断崖上面的几棵榆树,而引起人们 早先年大旱,连续几个月滴雨未见,庄稼眼见就要绝收,庄稼人心急如焚,束手无策。无奈之下,十里八村的人聚拢到双龙山下,杀猪宰羊,抬着贡品,一步一叩首,三步一磕头,苦苦上山求雨,祈求龙王格外开恩,降下甘霖,救百姓于倒悬。说来也奇怪,上山的时候天空晴朗,万里无云,明晃晃的太阳高悬空中。仪式刚刚进行一半,天空就布满了乌云。有人说看见有两条小白龙从洞穴飞出来,腾空而去,一会儿,就电闪雷鸣,大雨从天而降,解救了十里八村庄稼绝收之忧。这个故事口口相传,人们深信不疑,双龙山从此名声远播,每年前来上香的人络绎不绝。 二、 山下的村子,就自然跟了后山的名字,叫做“双龙村”。我们家祖祖辈辈就居住在这个村子里,慢慢繁衍成了一个很大的家族。 这些年,城市规模不断扩张,城市的生活越来越有吸引力。先是村里的年轻人走了,到城里打工,定居。后来,那些有些手艺的成年人,也加入了进城打工的行列,村子里,剩下了一些孩子、女人、老人。再后来,有些人家一家一家搬进了城里。我们这个在这里生活了几辈子的大家族,大多离开这里,只剩下几户人家。其他人家也都差不多。村子,渐渐显得冷落、凋敝了。我也有几年不曾回来过。去年,我的一个本家叔叔又从城市回到村里,在双龙山下面承包了几亩地,建了几个蔬菜大棚,挖了几个池塘,还养了一群羊,大概有二百多只。他说,最近有人在双龙山修建了一座寺庙,就在那几棵老榆树的断崖上面,他担心会毁了那几棵百年老树,邀我们几个本家回去看看。 上山的路很难走,绕出很远,才找到一条陡峭的山路。 热烈的阳光照射着大山,明晃晃的。光秃秃的山坡不见一棵树木,没有一点阴凉,山体反射过来的炙热,让人有一种窒息的感觉。一行人顺着小路艰难向上攀登,脚下是裸露的岩石,崎岖不平。风化的碎石不时从脚下滚下山去,让人胆战心惊。走几步,停下来,喘一会,抬头看看,离山头不远的悬崖峭壁处,看见了施工工地。新砌的石墙,石墙上是一段新修的白色大理石围栏,在灰褐色的山坡上,格外醒目。那就是新建寺庙的施工现场了。我们几个人一边攀爬,一边谈论着这几年村子里的变化。 有人离开,就有人回归。 房屋闲置了,大片的土地落了荒,加之近几年城里的日子也不大好过,有人又从城市返回村里。叔叔婶子也回到村里。一方面是年纪越来越大了,故土难离;另方面是呆在城里无事可做,不但成了一个闲人、废人,也成了儿女们的负担。叔叔指着山脚下那一个个大棚,闪着波光的池塘,成群的羊,对我们说:“回到村里,他感觉又年轻了,有事做,浑身就有使不完的劲,生活有了奔头,感觉日子越来越好了。”同行的人都频频点头,有了很深的触动。想想也是,许多进了城的老人,一无文化,二无生产技能,什么都做不了,真的成了废人,成了儿女们的累赘。或许,等退了休,我也会再回到村里呢。 那些有些经济头脑的,看中了渐渐凋敝了的农村蕴含的商机,就纷纷到农村,投资兴业。据说最近有一个在五台山出家的僧人圆满归来,看中了双龙山这块风水宝地,对双龙山进行了开发,想把双龙山打造成一个集风景、旅游、佛教于一山的名胜。现在已经初具规模了。 断崖上堆放着一些建筑材料,一些雕刻好了的理石栏杆,寺庙的构件。一块块黑色石碑,横卧在路边的杂草里,在阳光底下闪出刺眼的光来。走近看看,是雕刻好了的“功德碑”,上面是一排排人名与捐赠善款的数额。一个简易的工棚,住着一对老夫妻,在看守着这些修建寺庙的建筑材料。 那几棵老榆树,就在不远处站着。 一共有四棵。老干虬枝,奇绝盘曲,不远不疏、不悲不喜。当初,栽种的时候,或许不止这四棵,只不过这里实在过于贫瘠,很难生长,只有这四棵存活了下来。但我们看得出,这四棵树,活得实在是过于艰难。上百年的老树,只有一人多高,最粗的,也就拳头一样。树干扭曲,呈现一种挣扎的姿态,树枝坚硬如铁,树皮龟裂,粗粝狰狞,树叶稀疏细小,绿得沉重而艰难。中间的一棵老树,光秃秃的,已经没有了生命的迹象,枯坐在绝壁面前,沉静、沉寂。像已经坐化的高僧,不倒、不朽。 这样的环境,有这样几棵老树,活着,沉寂;死了,不朽。的确是奇迹。 叔叔说,这几棵老榆树是他的爷爷们栽种的。为什么要在这断崖上栽种这样几棵榆树,并不大清楚,人们猜想,应该与断崖上的“双龙洞”有关。站在断崖上,山脚下那几排大棚,几个池塘,变得渺小了。叔叔说,当初,这山上也是这么干旱,是爷爷领着家里的几个男人,一担一担从山下挑水,把这几棵榆树经营活下来的。这几棵老榆树,对爷爷,对叔叔那一代人,以至于对我们这个家族,都有着特殊的意义。叔叔抚摸着那棵已经干枯了的老榆树,动情地说:“我从城里回来,多半也是因为这几棵老榆树啊。” 在如此环境下,这几棵老榆树,历经百年,不死;死了的,不倒,不腐朽。这些树是有灵*的。从获得生命的那一刻起,它们就生生死死在这里,守护着这座荒凉的大山,守护着这片贫瘠的土地。 几棵树,成了这座大山的守护神。 三、 看守建筑材料的老汉凑过来。他与叔叔是熟悉的,他知道我们几个为什么要到山上来。他对叔叔说:“人家要在这里修建寺庙,是因为这断崖上的双龙洞,也是因为这几棵百年的老榆树,这几棵老榆树是有慧根、有灵性的。上山的人,不但要拜洞,也要拜这老树啊。”果然,这几棵活着的,枯了的老榆树的枝条上,都挂满了红布条,缠缠绕绕、飘飘摇摇。几棵老榆树,被缕缕红布条缠绕着,似乎也有了庄严的法相。 这座大山,或者岩石裸露,或者荒草凄凄,呈现出一片荒凉的景象。环顾左右,巍巍一座大山,只有这几棵老榆树,在烈日下,在山风里,站立。经历了数不清的日日夜夜,苦熬了多少春夏秋冬,它们一直在这狭小的断崖上面,艰难生存。它们的命运,已经与山下的人休戚相关了。在这样寸草难生的断崖上面,有人栽种了它们,给它们以生命。它们从此也与苦难相伴而生。可是,它们不挑剔、不抱怨、不逃避,生生死死,一直就在这里。 给它们以生命的人,一个个离开了,就安息在山脚下,或许与它们息息相通。培育它们的人,一代一代来了,又一代一代离去,难得再来,音信断断续续。几棵老榆树,风里雨里,不怨天,不尤人。它们的根,深深扎进岩石的缝隙里。山在,树就在;树在,生命就在。 生命,并非都是灿如夏花。 又有人上山来,在双龙洞前燃了几柱香,拜倒,叩首,口中念念有词。然后,走到老榆树前,把红布条缠绕在枝条上,返身下山了。看着他下山的情形,比刚刚上山时轻松多了。人生在世,各有各的幸福,自然也各有各的烦恼。把红布条缠绕在老榆树上,是想把自己心中的烦恼、生活中难以承受的压力,都统统交给了百年老树吗?那些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的人,果真能够从几棵老树那里获得解脱吗? 那个看山的老汉说,端午节那天,前来进香的人就达七千之多,山上到处是人,山下到处是车。站在高高的断崖向下看过去,心里想着七千人漫山遍野而来的情形,不禁感慨良多。人们笃信双龙山是灵验的。他们顶着烈日,手足并用攀爬而来,所求为何?远归的僧人,在这里修建寺庙,是想让佛的辉光普照这一山一川,普照这片贫瘠的土地吗?或者,还是其他的什么?不知道,人如何想,山如何想。也不知道,在双龙洞前面,站立了上百年的几棵老榆树,做如何想。 山风呼啸,大山不语,老榆树不语,我亦无言。或许,信,则有;信,则灵。 但对于我们,这几棵老榆树,则是生命的见证与延续。它就像我们家族的纪念碑,铭记着我们这个家族曾经在这个大山里的小山村,繁衍生息,一代一代来,一代一代去;或者,这几棵老榆树,就是大山赐予我们家族的徽章,表彰我们曾经让这个小山村有过兴盛与活力;或者,这几棵老榆树,就是这座大山,这片贫瘠土地上的生命的象征,隐忍、坚韧。 这几棵百年老树,与神无关,与佛无关,与欲望无关,与生命有关。 我逐个抚摸那些岩石一样的树干,死了的,活着的。我觉着,我是在与一个个灵*交流,大山的,土地的,或者是一个个已经逝去的祖先的灵*。在炎炎烈日底下,在狭小的断崖上面,这几个卑微的生命,也算是生命么? 盛夏,应该是生命最为蓬勃绚烂的时候。可是,这几棵老榆树呢?枯了的,屹立不到,灵*仿佛并未走远;活着的,坚硬如铁,没有一点点柔软与温润。坚硬的枝条上绽出几片稀疏的叶,在山风里幡然抖动,念着平和的大悲咒。它们的生命活力呢?它们的生命活力深藏在坚硬的骨头里,沉淀在灵*深处吗?这样的生命,应该才是最坚韧,最值得珍贵的罢。 “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几棵百年老榆树,生生死死都未曾绚烂过,也看不出什么“静美”来。 叔叔说,这就是这里特有一种现象——“小老树”。已经生长了上百年的树,却依然矮小,像是刚刚栽种下去。又小又老。这是一种多么奇特的现象啊!细细密密的年轮里,隐藏着坚韧生命的密码,矮小卑微的外表,包裹着一个个不肯死去的灵*。这样苍老而年轻的生命,怎么会消失呢? 内心强大,生命才会有硬度。苍老了,却依然年轻着,没有足够的硬度,怎能做到呢? 我想,从此,无论在怎样绚烂的花朵面前,在怎样浓郁的绿荫里,我都不再去奢谈什么生命。因为生命,是一个多么神圣而沉重的话题啊。
16草原上的小*花
草原上生长着一种花,淡*色,杆细叶低花朵单薄且小,唯成群才能被人们所注意。事实上它们的确成群成片地生长着。但仍然很少有人注意它们。夏天的草原是花的海洋,各色花种次第开放,有的以鲜艳夺人眼球,有的以绮丽脱颖而出,有的以硕朵令人驻足,有的以高耸傲视群英……它们开放的时间虽然短暂,却以独具的特色证明了自己生命的存在,分时段点缀出夏天的多彩和辉煌。然而真正陪伴夏天走完全程的,恰是那些很难为人们所注意的小*花,它们从春草泛绿时就悄悄开放,直到秋草凄凄,仍然隐没在*色的草原上,坚韧地开放,默默地送夏天 一程。
二
伴随父亲一生的,除了母亲、八个孩子外,大概就只有酒了。母亲不是那种很碎叨的女人,父亲一喝酒,她就生闷气。有时候他们还因为酒的问题吵。现在我们知道,母亲生气的主要原因有两个:一个是怕父亲伤身体,另一个是家里的资金紧张——这恐怕是最重要的,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父亲一直挣四十多块钱工资,靠这点钱养活一家十口人,不紧张才怪呢!但即使是噘着嘴,她也要为父亲炒一两个菜下酒,实在没菜可炒,就煮一个咸鸡蛋。这大概也是父亲最终没有戒掉酒的一个重要原因。好在我们生活在牧区,羊肝、羊肺啦等下水并不要钱,拿回来煮一煮都是下酒菜。其实父亲酒量并不大,一连气喝二两就晕,半斤准醉。问题是他总是把战线拉长,从早一直喝到晚,所以即使一天喝一斤,也是只晕不醉了。事实上,他一天只喝一斤酒,67°的烈性的草原白酒。父亲是真正喝酒的人。他早起就把酒瓶子打开,将酒倒进那个能装二两多酒的酒壶里,用开水烫热,一边溜达一边喝。之后上班。中午有菜,多喝点。晚上下班,时间长,要把剩下的酒喝完,一天的定量就算完成了。父亲是*人出身,纪律性是很强的,执行一斤酒的定量任务既不会打折扣,也不会超标。实际上这样的日子挺滋润的,老婆孩子热炕头,生活虽然拮据,但并不失快乐。直到有一天,一家人正围着电视看,父亲眼角里居然冒出血来。医生说是因为动脉硬化引起的毛细血管脆裂而致。医生警告说,如果不戒酒,很危险。在家人的劝说下,父亲表面上算是戒了酒。几个月后,他又毫无顾忌地端起了酒壶,嘴里还不停地骂:“医生尽他妈胡说!”我们才发现,他根本就没戒酒。家里的钱都是母亲掌握着,天知道父亲从哪里弄的酒。年我上大学,每月需要固定地给我邮三十元生活费。虽然那时哥哥姐姐有的已经上班,父亲的工资也有所上涨,但猪肉价格也上涨了,因此这笔额外的支出并不是小数目。父亲几天没吭气, 决定把酒的定量改为每天半斤。有时,孩子们看见父亲没喝足酒那闷闷不乐的样子,都挺难过,想恢复定量,但考虑到少喝酒对身体有好处,也就罢了。医生的恐吓没能让父亲戒掉酒,因为我,他戒掉了一半酒。父亲就这样咬着牙熬了四年。待我一毕业,他立刻又改成每天喝一斤。有时居然超量。这时母亲不免又生气。但憋了四年的酒瘾足以抵制挨数落引起的不快,他只管喝他的。多少年后,我们发现母亲酒量很大且喝酒速度极快,追问原因,才知道,她的酒量就是这个时候锻炼出来的,因为规劝父亲不成,又不忍心看着父亲每况愈下的身体,她就偷父亲的酒喝(她是绝不舍得倒掉的),因为是偷,速度自然要快。父亲的定量是不会变的。母亲说,她喝得越多,父亲就能少喝点。但这并不能改变什么。不久,父亲咽食困难,经诊断为晚期食道癌,基本可以确定是喝烈性酒引起的。医生背地里告诉家人,也就是几个月的事了,绝不能再喝酒。于是大家又力劝他戒酒。父亲可能也意识到了自己病情的严重性,就不再喝白酒,改喝啤酒。眼看着父亲的病情进一步恶化,大家又极力劝说他戒掉啤酒。也许是不忍再看全家人一双双充满泪水的眼睛,他终于什么酒也不喝了。但是太晚了,父亲的病不可遏制地恶化着。年五一,全家人意识到了什么,紧紧地守着父亲,谁也不肯离去,想听他说点什么。但他已经不能说话,只是噏动着嘴,用手比划着。谁也猜不出其中的含义。 还是母亲理解,急忙给他倒了一杯鲜啤酒。父亲满意地点点头。母亲依偎着父亲,一勺一勺地喂他喝。刚喝少半杯,他便停止了呼吸。死时,两手紧紧地攥着母亲的一只手,嘴半张着,眼角滴出两滴浑浊的泪。我们猜想他或许想说一些对母亲表示歉意的话。但瞬间之后母亲嚎啕大哭喊出的一句话把我们的猜想涤荡得干干净净——“你走了我可怎么活呀!……”
三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一直困惑母亲那句话。它时常不经意地在我的脑海里闪现出来,但我并不知道那句话代表什么。几十年后的今天,我的孩子上了大学,远离我们身边,我意识到,也许从此以后,能够相依相偎陪伴我的,只有妻子一人了。我看到妻子看我的眼神多了一丝柔情和依赖,我知道我也正是这样在看她,因为我的心绪能够通向我的眼神。渐渐地,我理解了母亲那句话的真正含义。那是草原上的小*花与夏天的关系。正如那样的小*花遍布草原一样,母亲也只是中国千千万万朵那样的小*花中的一朵。她隐没在草原中,虽然不起眼,却撑起了整个草原,并且陪伴草原度过灿烂的一个夏天。现在,每当我漫步在草地上,就会不自觉地注意到那些小*花。而当我看到那些小*花时,头顶也一定会回荡起母亲的那句嘶嚎。经多方查证,我知道了那些小*花的名字。那个名字很奇怪,叫做“中华小苦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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