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记忆二

3.双喜子

姥姥家和三舅母家共住三间房，一家一间半，姥姥住东头，三舅母住西头，中间的各半间是两家的厨房。

三舅母是个寡妇，山东人，50上下年纪，高颧骨，齐脖短发，眼睛长年红红的，像是害着眼病。她身下有一大堆儿女，前窝6个，嫁到双喜子家又生了老小子小国子，算上双喜子，8个。大儿子、大女儿成家了，剩下6个和她一起过。双喜子，无疑成了6个儿女中的杂样儿，小国子虽和他同父，年少无知，也像没那回事儿似的。

双喜子亲妈是城里人，当年*使神差跟了他爸，到双喜子5、6岁时又*使神差不知去向了，他爸也在他上15岁时肝硬化死了。

双喜子整个人是蔫儿的，像根儿腌抽吧的*瓜。细高身挑儿，肿眼泡，青白脸儿，佝偻着腰儿，冬夏穿着退了色的红薄秋衣，肥腿蓝粗布裤子用根布条扎在细腰上。

三舅母能说会道，对人很亲香，对老的小的都是，唯独对双喜子脸上长年挂着霜，从不露笑模样。双喜子那些个兄弟姊妹也视他为异类，双喜子进进出出家门像个隐形透明人。

三舅母家南北炕两个锅灶，南炕长年烧火做饭，北炕冬夏凉着。三舅母搂着5个亲生的住南炕，双喜子一个人孤零零地住北炕。

到了饭点儿，饭菜不管好孬一家6口热热闹闹一桌，双喜子总也抢不上槽儿，一般都是别人吃饭时他在外面野逛，回来剩汤剩水划拉一口。

农村人本来就没有私密，何况两家同一屋檐下。

“你瞅瞅，你瞅瞅，又没饭了！”

“你看!看人家娘们孩子吃的！”

“啧啧！没爹没娘的，怪可怜见儿的！”

“瞅那瘦的，吃不上一顿饱饭！”

“你瞅瞅，双喜子碗里，全是沙子！”

......

姥姥、姥爷的窃窃怜惜声塞满了我幼稚懵懂的脑袋瓜儿，5、6岁，我就似懂非懂地知道了啥叫后妈。

有时，趁三舅母家人不备，姥姥、姥爷也会偷偷地给双喜子塞上个饼子，或叫到自家北屋扒上碗饭。

双喜子在逆风中长到了18岁。村里迎来了包产到户，分到各家的土地有限，人口多的人家不够种了，青壮年男劳力大多选择到乡里的基建队去当泥瓦工，挣现钱，双喜子也成了众多泥瓦工中的一员。

陡然间，双喜子变风光了！铮亮的头发，干净的衣裤，还穿上了铮明瓦亮的黑皮鞋，腰身也直溜了不少。

有天，双喜子上我家玩儿。那时爸妈已从外地搬回村里，家里也新盖了三间大瓦房，盖房时双喜子没少帮工，也就和我家分外熟识起来。爸爸给双喜子递过一只过滤嘴香烟，双喜子喜不自禁，露出白牙笑嘻嘻地对妈妈说：“三姑，我现在爱抽不爱抽过滤，爱吃不爱吃烧麦！”一屋子人全都笑了！要知道，那会儿就是城里的双职工想同时抽上过滤、吃上烧卖也是奢望啊！

不久，双喜子得了破伤风，是在工地上砌石头刮破了手指染上的，断断续续拖了好久才痊愈。再后来，双喜子又患上了和他爸一样的肝硬化，很快就死了！死时还不到20。

村里有人说，双喜子的死是该然，他爸就那病，遗传，活不长。还有人说，没爹没娘没人疼，还爱吃烤苞米粒，睡凉炕，饥一顿饱一顿、冷一口热一口，肝都碴坏了，能不死？不管怎么说，反正是死了，像村上谁家瘟了一只鸡，很快就不再有人提起。

不知为何？多年后的今天，我仍然对双喜子的故事念念不忘，所以写下他，算是对我生命中曾经历的一个活生生的生命的追记吧！

对于双喜子我曾有过无数次的想象。我想象着，他呱呱降临到这个世界时，他父母的喜悦，他家还应有另外一桩喜事，是收到了笔意外的财产？是盖了座新房？还是？不然他的名字不会叫“双喜”。我想象着，他定也有过一个像大多数人一样幸福快乐的童年。我想象着，双喜子腰杆笔直衣着光鲜地立在人前，身畔还挽着一个漂亮的姑娘。我想象着，一盒盒的过滤嘴香烟，一盘盘喷香的烧卖摆在双喜子面前，他腻歪地皱起眉，动都懒得动一下。我还想象着，双喜子儿女绕膝团团围坐在他的身旁，香甜地吃着一日三餐......

对于三舅妈，我无意于谴责鞭挞她，背井离乡，两次嫁人，两次守寡，命运够悲凉的。孩子崽子一大堆，在那个缺吃少穿的年代，自己生的都顾不上，何况其他。关于后妈有两个典，一个是河北民歌《小白菜》，歌词是“小白菜呀，地里*呀；两三岁呀，没了娘呀。跟着爹爹，还好过呀；只怕爹爹，娶后娘呀。娶了后娘，三年半呀；生个弟弟，比我强呀。弟弟吃面，我喝汤呀；端起碗来，泪汪汪呀。”汪曾褀老先生有篇散文《继母》中，也讲了一个关于后妈的评剧小戏---《鞭打芦花》，是写闵子骞的。闵子骞是孔子的学生，是个孝子。闵子骞的母亲死了，他父亲又续娶了一房。后房生了两个儿子。一天，下大雪，闵子骞的父亲命三个儿子驾车外出。闵子骞的父亲看见大儿子抱肩耸背，不使劲，很生气，抽了他一鞭。一鞭下去，闵子骞的上袄裂开了，闵子骞的父亲怔了：袄里絮的不是棉花，是芦花！闵子骞的父亲大为生气，怎么可以对前房的儿子这样呢！他要把这个后房休了，闵子骞说千万使不得，跪在雪地上说了两句话：“母在一子单，母去三子寒”这是两句非常感人的话。无论《小白菜》还是《鞭打芦花》作者都掌握了儒家思想最精粹的内核：人情。世道人情如此，又能责怪三舅母什么呢！

图片选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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