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散文夏海涛一个人的泰山

 

作者简介

夏海涛,山东泰安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中国作家》《诗刊》《中华文学选刊》《散文海外版》等近百家期刊和年选。出版散文集《秋之约》、诗集《水时光》等。获海峡两岸网络原创文学大赛散文奖、《橄榄绿》《西北*事文学》年度诗歌奖、泰安市*府东岳文学艺术奖。

一个人的泰山(外一篇)

泰山是属于一个人的?这话听起来未免有些离谱。但是,正像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可言说的秘密一样,一座山属于一个人,也一定有不为人知的原因。

相传仓颉造字的时候,就专门为泰山造了一个岱字。《说文》道:“岱,太山也。从山,代声。”然后又更详细地解释说,岱,就是泰山的别称,也叫岱宗、岱岳。于是霸气的泰山就有了自己专属的字,这个字形象地表达了泰山的伟岸、雄浑和气势。

当然,仓颉我们不可能见过,但是他用心造出的这个字,乘着历史的小舟划过文化的长河顺流而下,早已经如雷贯耳、闻名遐迩了。传说中的七十二位贤帝前来泰山封禅的故事,就是其中的华彩乐章。管仲曰:“古者封泰山禅梁父者七十二家,而夷吾所记者十有二焉,昔无怀氏封泰山,禅云云;羲封泰山,禅云云;神农封泰山,禅云云;炎帝封泰山,禅云云;*帝封泰山,禅亭亭;颛顼封泰山,禅云云;帝喾封泰山,禅云云;尧封泰山;禅云云,舜封泰山,禅云云;禹封泰山,禅会稽;汤封泰山,禅云云;周成王封泰山,禅社首,皆受命然后得封禅。”

这一个个先贤们,在山顶聚土筑起圆形的凸台以祭天帝,在山脚下的小山上积土筑起方坛以祭地神……数千年延续下来,泰山变成了一座帝王之山。“泰山安则天下安”,泰山成为一种不可言说的国运稳定的象征。

然而我讲的是泰山下一个平凡人的故事。主人公与帝王将相没有任何关系,却与我的生命息息相关。

年的秋天,一群意气风发、神采飞扬的小伙子,背着铺盖卷从泰山脚下走出,他们平均年龄只有十八岁,是一群懵懵懂懂的年轻人,他们有的姓夏,有的姓贾,有的姓许。在刚刚解放了的泰安城,他们是一群有文化的青年,他们打破了好男不当兵的传统惯例,成群结队地走向了中国人民解放*某医护学校,在经过了短短半年的速成培训之后,成为了一名医生。他们随着浩浩荡荡的南下大*,登上了开往南方的铁皮列车。

六十九年后的今天,当我写着这篇回忆文章的时候,这伙人已经全部离开我们去了 。不过即使他们现在仍然健在,我也不会把他们一一认出,我只是对其中的一位特别熟悉。他给自己起的笔名里有一个岱字,那是他南下的时候,从故乡大山上扯下的一枚文字,他把它别在了胸前。我是后来从他抽屉里的一块石头印章上读到的,上面的名字叫岱峰。

虽然那时候距离我的出生还有十六年时间,但是他已经命中注定将会成为我的父亲。

他走过四川、重庆、湖北, 落脚在了湖南省湘潭市,那里有一座前苏联援建的中国 的兵工厂——厂。如果不出意外,他会像很多人一样,在诗情画意、烟雨蒙眬的南方成家立业、娶妻生子。可是他却没有。离家之际他就定下了婚约,那时候我十九岁的年轻母亲正在距离泰山十里的地方、一个叫十里河的小村庄,等待着父亲的花轿,等待着时光的流动和我们这群儿女的出生。

人生就是这样奇妙,不管走了千里万里,泰山只用一枚文字,就拴住了他远走的心。

从年离开泰安,到年自湖南重返山东,父亲在南方一共生活了二十年。他是在南方的烟雨里度过了自己完整的青年时代。时光的尘埃已经淹没了往昔的一切,我已经不知道当初喜欢打篮球、跳舞、写诗、热爱生活的医生父亲,是如何的潇洒与风流倜傥。那时候我还没有出生,即使后来我长到了四岁,但也实在记不得那时的一切了。父亲的青年时代,在我记忆里是一片空白。

成年后的我在父亲的一本陈旧的硬壳日记本上,读到了他当年写下的一首小诗:

四川人说,

四川有座峨眉山,离天只有三尺三;

湖北人说,

湖北有座*鹤楼,楼顶还在天里头。

三十岁的父亲激情满怀,年元旦的阳光在他脸上映照出迷人的光彩。父亲奋笔疾书:

我又何尝不爱自己的故乡呢?

富饶的土地雄伟的泰山

苍松翠柏万紫千红

*鹤楼怎及唐槐汉柏

返老还童延绵千年

峨眉怎能与五岳之尊相比

喷云吐雾瞬息万变

日日观峰观日出

涉洋过海前来观瞻……

泰山成了父亲心中的砝码,放上去,能翘起所有的思念。在时光的某个节点上,这架天平终于倾斜了。一种不可抑制的思念,让人到中年的父亲做出了一个令人不解的决定:回故乡去!

正是基于这样一种信念,独身南下的父亲终于历经艰难,携妻带子一家五口,千里迢迢从湖南调回了山东的一家兵工厂。尽管兵工厂坐落在沂蒙山,但是在父亲的心中,毕竟离泰山又近了一步。

我在湖南出生并长到了四岁,跟父亲回到山东老家,并在距离故乡三百里之外的大山里长大成人。直到二十三岁我学成毕业,才真正回到泰安小城,回到了泰山的怀抱。

期间,我每年都会跟随父亲回到故乡走亲访友,但每次都是来去匆匆,故乡的样子是模糊的;唯有泰山的模样是高大的,需要仰视的。但是当我真正踏上故乡的土地,真正回归了泰山,却感觉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亲近。我想泰山一定是沿着父亲的血脉抄近路走来的,在母亲的童谣里,在一直未曾改变的乡音里,泰山的根须一直生长着,它不是飘在空中,而是以不可预见的姿态,埋进我的经络之中。

泰山于我就有了更多实际的含义,我在泰山下安营扎寨、成家立业、娶妻生子,陪伴年迈的父母颐养天年。老父亲经常拄着拐杖,推开我家朝北的窗户,与泰山十八盘遥遥对视。

在繁忙的工作之余,我会偶尔动一下念头,想和父亲好好谈谈,想为他这样一个平凡的小人物写一部传记。我总以为自己有的是时间,有的是机会,我计划抽出一段长长的时间,和父亲好好聊聊。然而一次不期而至的脑血栓,让父亲倒了下去,在ICU病房待了十三天后,年迈的他和魔*达成了共识,以放弃语言和肢体的活动,换回了残缺的生命。在躺了两年之后,父亲带着一生的秘密离去……

平淡无奇但却安定的日子离我而去,生命中不可预知的灾难接踵而至……直到有一天,泰山埋葬了我夭折的子嗣,埋葬了我年迈的父母之后,我与泰山一下子就有了血脉联系。那里有我的血、我的肉、我的骨,我成了这座山的一部分,成为那里的一捧土、一粒尘埃。

埋葬着我的祖先、埋葬着我的父母的泰山,终将会埋葬我的骨灰。泰山从未如此具体地和一个普通生命亲近。这是我父亲的秘密,也是我个人的秘密,生命中的种种预言全都写在里面……

九年前,不惑之年的我,像当年出走的父亲一样离开泰山来到泉城。仿佛这样的出走,正好测试泰山在我生命中的分量。离开之后才发现,泰山离我却越来越近了!

我是空着两手离开故乡的。像父亲一样,我也只带走了一个名字。当你打开电脑,在网络中碰巧遇见“天下 山下”这个称谓时,不要诧异它的怪诞,它其实是别在游子身上的一枚泰山的标志。

每周周末,我都会开车穿越泰山,回到故乡泰安;周一一早,又会穿过泰山,回到泉城。在这条不足七十公里的山道上,我从山南到山北已经走了四百多个来回。我对泰山的亲近,已经深入骨髓。

见惯了夜色苍茫和晨曦初照,泰山终究成为了一个人的山。

月亮弹孔

在古典诗歌里,月亮作为美丽的符号,无数次出现在诗人的笔下。中国月亮承载着太多中国人的情感。

然而,年农历十一月十五日的这枚圆月,犹如一枚流弹击中我的胸膛,成为我生命中难以磨灭的伤痛原点——八十岁的老母亲在这一天出走,消失在月亮的光芒里……

其后的三年里,我不曾写下一个与母亲有关的文字。哀伤无法用笔墨书写,伤痛只在血液里流动。我的眼里没有了泪水,仿佛泪水在那一夜已经全部流尽……

圣人说“父母在,不远游”,年逾古稀的老母亲让我时时牵挂和担心,两个手机更是二十四小时开机,丝毫不敢怠慢。我就像一个等待被征召的犯人,随时等待命运的裁决。

年的春节,正在东北岳父家过年的我,突然接到了姐姐的电话,告诉我母亲查出了乳腺癌。好像晴天霹雳一样,我愣在那里不知所措。我知道这是命运点中了我的母亲,我必须赶回去,站在我羸弱的老母亲身边。顾不得多想,我连夜赶上火车,站着回到了山东老家。

一定是上苍眷顾这位善良的老人,乳房切除手术进行得非常成功。诚如医生所预料的那样,由于年事已高,身体的活动机能已经大大减缓,手术后经过几次简单的化疗,老母亲就出院了,从此再也没有出现过什么不适。命运真是一种不可思议的东西。癌症,这种残酷的绝症,本想降服年老体衰的母亲,可哪里知道,正是年老体衰却成了母亲抵抗命运的工具,她用柔软的生命力,接下了这残酷的一刀。那曾经哺育过我的温暖粮仓消失了……岁月在她瘦弱的身体上,又添一处伤疤。“反正不用喂奶了,切了就切了吧!”母亲一如既往地豁达和坚强,语气中还透出一种调侃。

母亲的一生,总是与伤痛连在一起。她的 处伤疤就是我们带来的,我和姐姐的出生,曾经给母亲带来 的欢喜和创伤。我是母亲最小的儿子。在她三十五岁的那一年,坚强的母亲生下了我和姐姐。当母亲医院检查时,奇怪地问医生:医院什么时候换了天花板?医生说,我们没有换啊!那你们的天花板怎么成了天蓝色的?医生马上让护士量血压,收缩压mmHg!高龄孕妇、高血压、双胞胎,母亲居然还去上班。医生吓坏了,立刻安排母亲住院,医院主管业务的副院长亲自给母亲做了剖腹产手术。在年代,这是一台需要三四个小时的大手术。

冒着生命危险生下了一双儿女,是母亲 的成就。我们的生命是以她的伤痛为代价的。爱和伤,就这样不可避免地交织在了一起……

母亲的第三道伤疤,源于一场偶然的伤病。一向身体很好的母亲突然胃痛,医院检查时,医生怀疑胃有问题,医院深入检查。母亲怕麻烦,忍痛悄悄回到了家里。我们都知道,如果不是疼痛难忍,医院的,一定是有什么危机潜伏着。 母亲被医院,一检查,结果是胃穿孔!医生在给母亲做手术的时候,看着她身上的累累伤疤感慨万分:这老太太,真了不起!

锋利无情的岁月,总是划伤母亲。三道伤疤,只是岁月留给母亲的三次考验。母亲对抗打击的 方法就是:忍受!她用柔弱之躯,承受着不可预知的痛楚,生命在她身上总是显示出最柔软、最坚韧的光芒……

母亲已经离开我们快十年了,当我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仍然会心痛到无法呼吸。那个时候我正值中年,忙于事业和家庭,很少深入到母亲的内心,很少知道她当时是如何忍受痛苦的。每每想到这里,我的内心都会更多一分痛和悔恨,那是一个儿子发自内心的深深愧疚。

爱,是母亲留给我们的 遗产。她的爱就像蚌壳里的珍珠,照亮了我们幽暗的内心。

母亲十多岁的时候就失去了妈妈,为了生计,她从小就给做小买卖的舅舅拉独轮车,每天要走几十里路。生活没有钟爱过她,但她从不绝望,即使在生命最黑暗的时候,也决不低头。正是这样的生活阅历,使得母亲成为一个心中充满了大爱的人。

母亲嫁入夏家的时候,正赶上解放泰安的拉锯战争。堂姐的妈妈被飞机炸死了,五岁的堂姐奶声奶气地唱:“小白菜呀,地里*呀,两三岁呀,死了娘呀……”母亲就泪汪汪地把堂姐搂在怀里——以至于六十多年后,堂姐每每提起当年的情形,都还记得母亲像亲娘一样疼她……

海中捞月,火中取栗,能够把平常的日子过得不平凡,是母亲的生存艺术。年代,家里生活拮据,定量供应的粮食远远不够,母亲就冒着被没收的危险,偷偷去赶集,买来粗粮蒸地瓜面窝头、烀玉米饼子,还不忘记在里面加一点糖精或豆面,让苦涩的日子带一点甜味香味。她每周只买一块钱的肉,肥肉切出来炼猪油,瘦肉煸好放起来炒一个星期的菜,周末的时候还要用猪油渣包一顿饺子……我至今记得母亲做的葱花油饼,外焦里嫩,全仰仗那一点点的葱花,调剂出视觉和味觉的美来。母亲用她的爱,虚幻着我们贫穷的生活,把单调枯燥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母亲早年的时候爱开荒种菜,吃不了的菜就左邻右舍地送。后来住了楼房,就改种花种树。母亲一生 花,一楼院子种满了鲜花。花并不名贵,甚至可以说很低贱很普通,但是在母亲手中,鲜花次第开放,闪动着卑微却又高贵的色泽,一年四季绵绵不断……

母亲只上过几天识字班,却会给我们讲牛郎织女、梁山伯与祝英台,我能够提笔写作,一定是继承了母亲基因里的文采。她开朗直率,即使到了老年,依然爱哼唱识字班里学来的小曲:“扭呀扭呀扭呀扭,一扭扭到了十八九,十八九呀没婆家,俺要跟着个同志走……”骨子里透出来一种豁达和浪漫。我们从她那里不仅仅学会了生活的技能,更多的是她那种对待生命的达观。

早在六十岁的时候,母亲就为自己和父亲做好了全套的寿衣,不厌其烦地叮嘱我们,衣服放在哪里,被子放在哪里,百年之后要怎样怎样穿。可是在她 的日子,当我打开她二十年前准备好的包裹时,却看到了令我心酸的一幕——一生节俭的母亲为自己准备了寒酸的寿衣和薄被,她的寿衣衬里甚至就是自己的睡衣……我不忍心让她这样清苦,亲自去寿衣店为她挑选了全套的中式衣服和铺盖……

年农历十一月十五日,母亲走到了生命的 时刻。家里所有人都闻讯赶来,围坐在她的床前。八十岁的母亲安静地躺在自己的床上,像一支蜡烛,火焰慢慢地小了下去。下午四点钟, 一滴蜡油燃尽,母亲随一缕青烟升上了浩渺的天空……

在那个格外寒冷的冬天,我和朋友在泰山东麓的一座小山上转了半天。只为选择一个合适的地方,为劳累了一辈子的母亲和父亲,寻找一个新家。

这里地势高远,视野开阔,岚气袅袅上升,田野呈现出勃勃生机。泰山主峰在远远的地方站立着,好像一尊高大挺拔的守护神。

母亲只是一个普通的家庭妇女,但是她的墓碑却和泰山遥遥相对,正如她在我们心里不可替代的崇高位置。

母亲一生随父亲漂流过许多地方:四川、湖南、山东的沂蒙山,年老的时候才回到故乡泰安。可是不管在哪里,父母在的地方就是我们的家。母亲离开后,我一时不能适应,认为自己是一个失去了家的弃子。直到春节将至,姐姐和孩子们打电话, 到我家里来过年,我才蓦然感觉到:原来我就是孩子们的依靠,我这里就是孩子们的家!

每一年春节,我们相聚在一起,就像当年我们相聚在母亲身边一样,做上满桌子的菜,斟上满杯子的酒;孩子们围在我们身边说着祝福的话,就像我们当年围在父母的身边……

又是一年的农历十一月十五日,天慢慢黑了下去,圆圆的月亮升了起来。悲伤渐渐离开了我,月光般的柔情铺满天地,仿佛母亲在用最简约的神迹启示我,教我学会面对,学会坚持……我突然发现,满月不再是弹孔,它渐渐恢复成了月亮的模样。

母亲没有走远,她只不过变换了一个地点,隐身圆月之中,一直俯视着我们……

原载《朔方》年第2期

朔方编辑部出品

主编漠月

编辑蜗牛

wenxueshuofang

长按

夏海涛

赞赏

人赞赏

长按向我转账

受苹果公司新规定影响,iOS版的赞赏功能被关闭,可通过转账支持。









































中科白殿疯医院
白癜风早期图片
  转载请注明原文网址:http://www.szyy0512.com/bchq/9484.html
  • 上一篇文章:
  • 下一篇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