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玄散文大和小
一位朋友谈到他亲戚的姑婆,一生从来没有穿过合脚的鞋子,常穿着巨大的鞋子走来走去。 儿女晚辈如果问她,她就会说:“大小双都是一样的价钱,为什么不买大双的呢?” 每次我转述这个故事,总有一些人笑得岔了气。 其实,在生活里我们会看到很多姑婆,没有什么思想的作家,偏偏写着厚重苦涩的作品;没有什么内容的画家,偏偏画着超级巨画;经常不在家的*客商人,却有着非常巨大的家园。 许多人不断地追求巨大,其实只是被内在的贪欲推动着,就好像买了特大号的鞋子,忘了自己的脚一样。 小有小的妙处,有时候却难以说得清,就好像故宫的国宝象牙球、翠玉白菜、肉形石,都小得超乎我们的想像。 当然,不管买什么鞋子,合脚最重要;不论追求什么,总要适可而止。
鲑鱼归鱼朋友开车带我从西温哥华到北温哥华,路过一座大桥,特别停车,步行到桥上看河水。 河水并无异样,清澈悠然地穿过树林。 “到秋天的时候来看,这条河整个变成红色,所以本地人也叫作血河。”朋友说。 原来,到每年九月的时候,海里的蛙鱼开始溯河而上,奋力游到河的上游产卵。娃鱼的头是翠绿色,背部是蓝灰色,腹部是银白色,但是一到产卵季溯溪上游的时候,全身都会转变成红色,愈来愈红,红得就像秋天飘落的枫叶一样。 在拥挤向上游的过程,一些畦鱼会力尽而死在半途;一些会皮肤破裂,露出血红的肉来;还有一些会被沿途鸟兽吃掉;最终能到上游产卵的只是极少数。 虔信佛教的朋友说,他 次到河边看鲜鱼回游,见及那悲壮激烈的场面,看到枫与血交染的颜色,忍不住感动得流下泪来,如今站在河水清澄的桥面上,仿佛还看到当时那撼人的的画面。 娃鱼为什么从大海溯溪回游?至今科学家还不能完全解开其中的谜。 但是,我的朋友却有一个浪漫感性的说法,他说:“娃鱼是在回故乡,所以畦鱼也可以说是归鱼。” 蛙鱼是在河流的水源地出生,在它成长的过程中不断地游向大海,虽然在海中也能自由地生活,在 一季总要奋力地游回故乡,在淡水产卵,乃至死亡。初生的娃鱼在河中并没有充足的食物,因此初生时是以父母亲的尸体为食物而长大的。 朋友说:“可惜你不是秋天来温哥华,否则就可以看到那壮丽的场面。” 我虽然看不见那壮丽的场面,光凭想像也仿佛亲临了。 不只是鱼吧!凡是世间的有情,都不免对故乡有一种复杂的情感,在某一个时空呼唤着众生的“归去”,只是很少众生像蛙鱼选择了那么壮烈、无悔、绝美的方式。 我们在娃鱼那回乡的河流中,多少都可以照见自己的面影吧!
*金鼠在饶河街夜市,看到一只*金鼠,全身长着拖地的长毛,背的部分是金*色,尾端是银白色。它的长毛中分,一丝不乱,显然被仔细地梳理过。 那只金银两色的*金鼠,引起逛夜市人群的围观,大部分的人议论纷纷:“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美丽的老鼠呀厂当大家看到它竟然可以把食物藏在腮边,还可以自己洗脸。清洗长毛的时候,更是忍不住惊叹。 根据卖*金鼠的小贩说,*金鼠多是短毛的,原产于欧洲,性情乖顺,一般的*金鼠是灰色或土色,他说:“从中古世纪以来,*金鼠就是欧洲贵族的宠物,现在则是台北人最时髦的宠物。” 他轻轻抓起那金银两色的*金鼠,说:“这一只更是稀有、名贵,这是变种的*金鼠,才会有长毛,还有两种最珍贵的颜色呀!” 有人问说:“这一只要卖多少钱呢?” 小贩笑着说:“一只才一千八百元。” “太贵了,哪有老鼠卖这么贵的。”问的人摇摇头,走了。 “这个价钱很公道,因为真的是很稀罕,很稀罕呀!”小贩对围观的人说。 “一千八百元?”站在一旁的我,也以为是听错,又问了一次。 “是,才一千八百元。”小贩加强语气说,“你要买便宜的也有哪,这个箱子里的每只一百五十元,那个箱子里小一点的,一只一百元。” 我仍然感到吃惊,眼前这只稀罕的*金鼠虽是变种,又是长毛,也仍然是一只老鼠,一只老鼠卖到一千八,在我的想像中是不可思议的。 我随着走过*金鼠的摊位,隔壁正好是卖大陆陶瓷的摊位,一个米粒烧的瓷杯卖二十元,一个很好的宜兴陶壶卖五百元。看着这些来自彼岸的物品,使我想起一只长毛*金鼠的价格,正好是三百六十元人民币,很多大陆人工作两个月的薪资,还比不上一只老鼠的价钱。这样想,使我感到一种幽微的痛心。住在台湾的人,玩狗、玩鸟、玩猫之不足,玩红龙、玩娃娃鱼,现在竟可以花一千八百元买一只老鼠了。 几天前看报纸,知道台北的宠物店无奇不有,鳄晰与变色龙一只要价七千元以上。甚至有人进口青蛙当宠物,小丑蛙一只两千五百元,绿树蛙七百元,最普通的红肚青蛙,一只也要卖四百元。我不能了解为什么有人要花昂贵的价钱养这些野生动物当宠物,是为了时髦、好奇或是无事可做呢? 正在这样想,已经不知不觉走到夜市的尽头,看到有一堆垃圾,周围有两三只狗,四五只猎正在觅食垃圾里的食物。我在旁边仔细地观察着它们。狗是比较无觉的,对于我的注视浑然无知,或者说是懒得理睬。但敏感的猫很快就察觉到,警觉地抬起头来瞄我许久,发现我并没有要赶跑它们的意图,便继续埋首吃垃圾了。 其中有一只,外形特别美丽的,看了我一眼,立刻有些羞赧地跳下垃圾堆,它那跃下来时优雅与敏捷的动作似曾相识,呀!竟是我从前饲养过的那种白色长毛的波斯猫。 我不敢确定波斯猫也会流落到垃圾堆捡食物,不敢确定被称为“白猫王子”的波斯猫竟没有疼惜它的主人,于是跟随它走了一段路,直到灯光灿亮的路灯下才敢确定,没有错!是一只波斯猫! 是因为年纪老了?或者因为生病了?或者,是走失了?亦或是,主人养腻了?这纯种、有着美丽白毛的波斯猫,竞被它的主人弃养,沦落成为街头流浪的野猫。当我思维的时候,白猫垃圾王子,迅速越过街道,消失在对街黑暗的小巷之中。 的是非正是如此难以评断,长毛的*金鼠以一只一千八百元的价格被当成稀有的宠物;一向被当成宠物的波斯猫,流落在夜市的垃圾中寻找食物,这种相反的生命情境,使我有一种深刻的荒谬之感。 猫鼠原没有固定的价值,只是由于人的好恶而显出贵贱,当一只优雅的波斯猫在垃圾中寻找食物,它的内心是不是也有如是的感叹呢? 当然,我并没有资格评定动物的贵贱,只是我知道,不管面对什么动物,我们都要有珍惜的心,我相信,不能爱惜猫的人 无法疼惜一只老鼠;我也确信,不能爱惜田间青蛙与晰蝎的人,也绝不可能对变色龙或小丑蛙有真爱的心。 即使不是宠物,像提供我们食物的牛羊鸡鸭,不断地奉献生命,死而后已,我们的心里可曾有一丝疼惜与感念呢? 当我们买一千八百元的老鼠之际,我们是真爱那只老鼠,还是重视那个价钱?如果长毛*金鼠一只十八元,我们还会宠爱它吗?当我们花两千五百元买一只青蛙的时候,是因为价钱而重视青蛙,还是真爱一只青蛙呢?如果真爱青蛙,市场里多的是,一斤才四十元呀! 在人世里,我们重视一个人不也如此吗?往往重视的是附加在人身上的名利、权位,甚至衣服,只有一个人能看透外在的虚妄,进人内在的照见与品质,才是真正的智者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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